记者:莫言这次获诺贝尔文学奖,是中国作家首次跻身此奖,你第一反应是怎样?
谢有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意料之中,为他高兴。
记者:你是如何评价他的文学价值?哪个作品让你印象深刻吗?
谢有顺:莫言的写作,才华横溢,想象力奇崛,语言粗砺有力,他是一个精神体量特别大的作家。比起一些作家的精致,莫言的大气、质朴,以及对中国经验的独有表达,是一种气象,宽阔而有精神重量的气象。他的一些作品,也有显得粗糙的,但总体而言,好作品很多,他早期发表的中篇《透明的红萝卜》,我尤为推崇,我觉得这是天外来物般的作品,那种通透的感觉、偏僻的角度、观察小孩的精准,已不可再得。他的《红高粱》《欢乐》《丰乳肥臀》《野骡子》,都是了不起的作品。我还特别要说到他的长篇《檀香刑》,那是一部莫言转型期的、同时又有中国气派的大作品,在这部作品中,莫言把西方作家对他的影响内在到了自己血液里,读者在他这作品中再也读不到哪个大师的身影了。同时,他对本土叙事资源的再利用,对一种民间形式的借鉴,对一种中国经验的表达,都表明他有一种先觉,就是如何重新在本民族的语言和传统中为自己的写作定位。
记者:诺贝尔文学奖给莫言的颁奖词是“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您如何看这种评价?
谢有顺:一个有才华和智慧的作家,他总是能吸纳各种艺术资源对他的影响。早期他的确深受拉美文学的影响,魔幻现实主义的一些手法,他也应用得很娴熟。但他对这些外来的影响,一直保持着警觉,他的内心,终究有一种无法释怀的乡土情结,他也一直想对自己的中国心做文学的确认,他转向民间,尤其是对一些民间文化形式的创造性转化,如《檀香刑》中的猫腔艺术的应用,就是很成功的一例。这种对传统的回退,对民间话语的活用,是一种可贵的文化自觉。
记者:莫言的写作对于中国的乡土叙事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他是一个有担当的作家吗?
谢有顺:莫言写出了中国乡土的重要侧面。他不是一个耽于回忆的作家,他也面对现实,分享社会话题,尤其是乡土在新的变革中所面对的那些两难困境,他有一种担当,也渴望由此来表达自己对乡土的复杂感情。他的作品,能够帮助我们思考何为故乡,故乡的精神价值,以及人的生命力的韧性与辉煌等问题。他对乡土世界的持续挖掘,使得高密东北乡成了世界文坛的一个重要存在。这个如福克纳描述自己的家乡那样的像邮票一样大小的地方,因为莫言的深情书写,已经铭刻在了许多人的记忆里。
记者:您认为莫言文学创作中最大的成功之处和魅力在什么?
谢有顺:想象力大胆、瑰丽,语言恣肆、奔放,精神自由。
记者:他的生活经历较为奇特。比如他曾经做过军人、记者,后来成为作家,这是否也是他成功的原因之一?他的创作和生活状态是怎样的?
谢有顺: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他的才华和他的乡土记忆,其他都是次要的。他的写作很勤奋,写得多而快,语言和叙事,也经常泥沙俱下,他的作品未必都好,但过一段时间,他总能拿出好作品。我们对这样的作家,不会失去期待。
记者:你与莫言何时认识的?交往中,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有没有一些有趣的细节?
谢有顺:我认识他有十多年了,几乎每年都能见面,常有联系。他是随和、宽厚、智慧之人,和他在一起,没有压力,而且处处能体会到一个从乡土里长出来的人那种质朴感。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记忆力好,口才好,有急智。记得十年前在大连,一个正规场合讲话,他临时发挥,但讲得很好,而且大量用四字句,有诙谐效果,他显然是有意的。有一次,我和他在三亚,他送一幅书法作品给我,是他临时为我写的一首打油诗,很好玩。
记者:莫言在2004年获得南方都市报举办的第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当时你是评委会负责人,你们出于什么考虑颁奖给他?
谢有顺:当然是表彰他当年度的文学成就。我为他撰写的授奖辞,就很好地表达了大家对他的评价:莫言的写作一直是当代中国的重要象征之一。他通透的感觉、奇异的想象力、旺盛的创造精神、汪洋恣意的语言天才,以及他对叙事探索的持久热情,使他的小说成了当代文学变革旅程中的醒目界碑。他从故乡的原始经验出发,抵达的是中国人精神世界的隐秘腹地。他笔下的欢乐和苦难,说出的是他对民间中国的基本关怀,对大地和故土的深情感念。他的文字性格既天真,又沧桑;他书写的事物既素朴,又绚丽;他身上有压抑不住的狂欢精神,也有进入本土生活的坚定决心。这些品质都见证了他的复杂和广阔。从几年前的重要作品《檀香刑》到二○○三年度出版的《四十一炮》和《丰乳肥臀》(增补本),莫言依旧在寻求变化,依旧在创造独立而辉煌的生存景象,他的努力,极大地丰富了当代文学的整体面貌。
记者:所有评委当时意见都一致?
谢有顺:没有争议。莫言的文学成就摆在那,同时当年度他又有重要作品发表,他得奖,是很自然的事。
记者:“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在当时属于一个新奖,早已成名的莫言,来领这样一个新奖,他反应如何?
谢有顺:那时“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是第二届了,已经很有影响了,他来领这奖,是很高兴的。你别看现在的莫言是一个大热门,但他在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之前,他亲口告诉我,他几乎没有获得过中国文坛像样的奖项——获得茅盾文学奖之类的,那都是多年以后的事了。所以他当时特别看重“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对他的表彰。当时是在北京颁奖,他一听说史铁生能来给他颁奖,特别高兴和感激。其实,中国这些有成就的作家,都很珍惜像“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这样的民间奖项对他的肯定,他们自出道以来,一直和文坛的正统价值是保持着距离的,这样的姿态其实非常重要,我希望他们继续保持下去——即便莫言获得了诺奖,也该如此。
记者:你对他获奖之后的作品销售有何预测?
谢有顺:莫言的小说,在此之前一直都是好卖的,他的作品,在世界很多国家都有翻译出版,也都有很好的销售业绩。有了诺奖这个平台,可以想见,他的作品必然大卖,而且会是近年获诺奖作家中最好卖的。世界由他的作品而认识中国,是一件好事,他的作品,呈现出了一种和当下的宣传所不同的中国——这个中国,是文学的,也可能是更真实的。
(陈晓勤根据采访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