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给20年后的自己写封信,你将从何处落笔?
我们开出了这个有趣的“考题”,邀请8位名人做一次精神穿越。“考生”的年龄由40后至80后,他们中有笔耕不辍刻录这个大时代的作家、画家,有为赓续中华文化奔走相告的守望者,也有步履匆匆不知疲倦的文化使者。他们手中的笔、脚下的路,无一例外指向未来的中国。
从“故乡里的中国”、“行走中的中国”到“信笺上的中国”,临近癸巳蛇年,我们奉上三个专版的特别策划,展露了近半个世纪中国历史的个人书写,为这个大时代留存下文化人的思与行。感谢你们的持续关注与支持!
——编 者
冯骥才:文明谁守望
冯老:
你好吗?我是老冯,你是二十年后的我,比我大二十岁,所以尊称你冯老。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己给自己写信——现在的我给将来的我写信。想想看,咱们是生活在两个时代的同一个人。我现在的生活你都经历过,二十年后你什么样我可不知道。你那时的问题比我现在是少还是多?比如我现在的热词儿是:宅男、电脑综合征、祼奔、卖官、糖尿病、空巢老人、盗版、打造文化,还有毒奶粉、地沟油等,在你那时肯定早已不见了吧,那你的日子可就舒坦、顺溜,也安静多了。
对了,今年我这里还流行一个词儿,叫“正能量”,它是指人身上都有一些积极向上、乐观进取的潜质。人人心里都有一些纯洁美好的天使,比如正义、勤奋与爱心;也有些丑怪的小鬼,比如私欲、贪心和嫉妒。而文明的社会从来都是倡导、保护、推崇和激发天使的,这天使不就是“正能量”吗?对一个社会和国家来说,正能量就是文明,我们一定要让文明渐渐成为生活的精神主体。
现在,我这有个问题:迅速富裕起来的中国到底要富到哪儿去?我想,我们的目标决不是金钱社会而是文明社会。在文明社会,国民整体素质高,人际和谐,社会平等,“人”字大写,教育崇尚科学和真善美,处处有抵制邪恶的能力,到了这时候,国家才真正拥有强大的软实力,人们才真正体会到生活的幸福。冯老,你应该享受到文明社会了吧。如果你享受到了,可得感谢我们。如果我们现在还没有建设文明的自觉,还不动手做,你那时就糟了。
还想问你,我现在用劲儿保护中华文化的精华,那些传统村落和民间艺术还剩多少?即使你告诉我没多少了,我依旧会死保。如果你那时它们全都好端端的,你可要接着关切它们!
记着,多活动身子骨,多使脑子,闲着没价值。你有兴趣像我这样——再给二十年后的自己写封信吗?你会写些什么?
好好活着。
老冯 2013.1.8
陆天明:公平得伸张
天明:
我知道应该早给你写这封信的,但我想你也应该知道这些日子我总是无法让自己凝神镇定下来,更无法聚拢散乱的思绪。
妈妈走了。这一次的让我“痛”,不只是在于妈妈的走,也在于她报病危后,一系列的遭遇:比如,她被急送往当地一家三甲医院后,急诊室里外,包括走廊里都挤满了等着“救命”的重症病人。妈妈一开始还挤不进走廊里,只能在寒风嗖嗖的急诊间大门口待着。后来总算进走廊里了,却怎么也住不进病房,当然也没有病床可躺,只能租一个救护车上用的推车,让老人家躺着。两天两夜后,在一个好心朋友的帮助下,总算转进一个好心人当家的医院,但十几个小时后,她老人家就撒手西去了……
我们惭愧,更无言以对,也无颜以对。
后来我才知道,当地这些顶级的医院确实“一床难求”,但是,如何分配这些千金难求的床位,却不完全是按“救死扶伤”的老原则来做的……为此,我在想,中国如此之大,积累下来需要解决的问题又如此之多,我们这几代人“不幸”却又万幸地正经历这样一个历史当口,承担着“建设中国”的历史使命。我们已经做了很多,但差强人意的地方仍然不少。也许建设之艰难还不仅仅在于创造和积累多少物质财富,还在于能不能把公平正义铸写在中国的大地上,镌刻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坎上。我们曾经相约:我们这几代人曾用了六十多年时间,把中国变成了世界第二大经济实体,能不能再用三十年时间,把公平正义这四个大字铸写进它的灵魂中。现在二十年过去了,你能告诉我,我们的梦实现了吗?
絮絮千言,只为求二十年后你的一个回答。而二十年后的你尽可放心的是,不管你如何回答,也不管此进程如何艰难,我们都必将为之持续努力,并奋进不已。
知名不具 叩安 2013.1.26
陈众议:神话变现实
老陈众议:
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二十年后的你。
你咋出息成永贵大叔了呢?“可不?咱们六十岁那年不是和十余素心朋友发起了‘有用运动’嘛,你忘了?从此咱每年到黄土高坡或戈壁滩走一遭,目的只有一个:愚公似的非要将这两个地方染成绿色;不曾想全国人民纷纷响应,捐树的捐树,捐钱的捐钱。这不,沙漠变绿洲、秃岭成青山啦!”
我还没到六十呢。昨天刚和几个文友说到无用之用和有用之用的问题,老莫也在,记得不?“记得,那会儿他刚捧回诺贝尔文学奖。他可是返璞归真啰,现在是那片无言绿地的管事。远处的丛林叫高老庄,种的尽是些仙人掌,原先和咱这一片树冠是齐平的,如今愣是凹下了几尺。旁边是禾斗的林地,他的树木一棵棵斗般粗壮……”
咱太太呢?“她好着呢,过去就嫩相,像咱闺女,现如今施了点生物细胞再生技术都快出落成咱孙女了,今儿个约人练瑜伽去了。”你咋没用点儿?“着啥急嘛?!再说心总是要老的……”你不急,我急啊!我还想多写几本书呢。“写吧,写吧,你会写好些书呢。但你别忘了比尔·盖茨的话:‘人们总是低估十年后的世界’……”忘不了,这跟神话预言、漂流瓶、未来信及名目繁多的文学保险箱没啥差别,反证而已,或可谓之当代版巫师箴言罢。但是,生活的基本逻辑不会变。“你错了,不过你还不知道什么是希格斯玻色子。”谁说我不知道,不就是“上帝粒子”吗?!“那是过去时,粒子们改变了生活和生活理念”……
我们发生了争执。这时,太太过来了。我惊讶看着她;她疑惑望着我,站到你的一边。
小陈众议 2013.1.22
于 丹:好人不难做
于丹:
过年前这一周,我接到从网站到报纸的好几个采访,都在问同一个问题:“你心目中好人的标准是什么?”
我很惶惑。小时候,从样板戏到电影,基本上人物出场就能分清好人坏人,可现在,彻底的好人和彻底的坏人都不多了,绝大多数人介于好坏之间。
如果说这是一种进步,那就是价值观变得多元了;如果说这是一种退步,那就是公共道德的标准模糊了。
二十年前,我对好人的标准比现在清晰。二十年后,我希望自己对好人的标准也比现在清晰。
生命的成长,差不多用前二十年建立本性,用中间二十年迷失本性,再用后二十年复归本性。
我希望自己在此后二十年光阴里,能守着良知,明白是非,并努力知行合一,带着学生把正信正见坚持下去。
我也希望二十年后的中国不再采访“你幸福吗?”不再讨论好人的标准。
二十年,足够长了。二十年前我们不知道人人可以用微博,现在也不知道二十年后的技术可把世界变成什么样。
或许唯一清晰的,是我们对人性的承诺。起码,对自己的人性敢于承诺。
写到这里,老妈给我送水果,我停笔问:“妈,你希望我二十年后干什么?”
老妈说:“带学生!给你闺女带孩子!”我妈说的,还真是两件正事。
——如果,学校那时还不会因用我而挤了年轻教师的指标,我就带学生。
——如果,我的女儿那时候愿意生孩子,我就带她的孩子。
——如果,连这两件事都做不到,我希望自己可以从容而蓬勃地行走在老去的光阴里。最好不得糖尿病,还能吃我爱吃的各种东西;最好不得关节炎,还能去山巅水涯我想走的地方;最好不得青光眼,还能连续看上几小时的书,即使戴着度数很深的老花镜。
——如果,连这也做不到,至少我希望二十年后的自己,灵魂还是健康的,曾经有所不为,能够问心无愧,做个好人。
于丹 2013.2.4
雷抒雁:生活更富足
亲爱的:
我在写信给你,写给二十年后的你,说是给你,有点怪怪的,其实是写给我自己。
二十年,不能算太长的时间,但对于一个古稀老人来说,已不可轻易言短。如果是二十年以前,写给今天,我或许有很多话要说,那时我年轻,工资低,房子小,总觉得生活对自己太苛刻,想住大房子,现在看起来许多不现实的诉求,在当时都成为一些悲切愿望甚或一些可笑的牢骚。二十年过去了,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我自己,包括许多和我一样的人,或者比我困难的人都改变了命运,变得富裕起来。
有时候真后悔那时候对社会有那么多的谴责和牢骚。今天,我只是希望我们的社会越来越进步,越来越发达,人民群众的生活越来越幸福。二十年后,我已入耄耋之年,我不能判定我是否还能看到写给自己的这封信。我想起曹操的一首诗,叫做《对酒歌》,近两千年前,他作为一个政治家和诗人,对社会生活提出了自己的宏伟理想: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
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咸礼让,民无所争讼。
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
斑白不负载。
雨泽如此,百谷用成。
却走马,以粪其土田。
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
子养有若父与兄。
犯礼法,轻重随其刑。
路无拾遗之私。
囹圄空虚,冬节不断。
人耄耋,皆得以寿终。
恩德广及草木昆虫。
这是曹操对社会生活发展的一种期望。
今天,我们全民族正在努力完成一个“中国梦”。这正是千百年来,无数的仁人志士,流血牺牲,为之奋斗的一个梦想。亲爱的,二十年后这封信我希望你能有幸收到。
抒雁 2013.1.16
陈履生:文物受尊重
履生:
你好!我想你现在一定很忙。二十年前,为中国国家博物馆一百周年,我们已经忙过。那时候,胡锦涛同志发来了贺电。党的十八大召开后,习近平总书记和新的中央政治局常委一起到国家博物馆参观“复兴之路”,史无前例地提升了国家博物馆以及文化在中国社会中的地位,从而有了你们今天建设文化强国初具面貌的基础。
看看,建筑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可是,参观的观众比二十年前更多了。而且,博物馆中的文明氛围与二十年前也不可同日而语。没有人躺在椅子上睡觉,也没有人大声喧哗。我曾经忧心和纠结的护栏少了许多,文物和人一样有了尊严。二十年前护栏繁密,虽然保护了文物,却让观众产生一种隔阂感,看看现在多好,公众的素养早已不需要护栏来维护。二十年来公众素养的提高是中国最大的进步,是中国走向强国的最重要的标志之一。
你那时候,应该有年轻人在博物馆举办婚礼了吧。当年轻人在这里播下爱情的种子,相信他们会把自己下一代人生中的每一个历程都和博物馆建立联系。当然,看到今天的小学生像二十年前的美国或西方发达国家一样能够在博物馆上课,更是无比欣慰。
在博物馆的展览中,二十年后的更加丰富是因为博物馆的价值观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尊重。博物馆如果不能为社会发展服务,那就不可能得到社会的尊重。所以,我真的期待二十年之后的美好和如愿。
履生 2013.1.20
李敬泽:墨香依旧在
老李:
我正在给你写信,而你在二十年之外。
我知道,任何想象都不足以带我穿越这二十年的时间,准确地抵达你。写这封信时,我力图找到我们或许能够谈谈的话题,现在,终于有了,就是,2033年你还读书吗?
我的意思是,你是否还读这种经过印刷、装订而成的书。即使在我这个时代,这也正变得老派而近乎怪癖,因为,人们已经做到了,把我书房里所有的书轻而易举地装进一个小小芯片,然后通过电子玩艺儿一览无余。这件事上,未来已见端倪:专家宣布,在2026年,电子书将完全取代纸书。
我知道这可能是无可避免的事,而且,那些树也不会被砍倒,植物还会生长在土地上。而且,更重要的是,电子阅读会大大降低知识传播和占有的成本——那么多的书需要买,而房价比书价贵得多,你不可能买更大的房子去装那么多的书。
但是,我还是很想知道,你是否怀念二十年前的今天?是否怀念纸和墨的气味,手翻动书页的感觉?好吧,我已经看到了你嘲讽的微笑,我的话听上去有一点遗老遗少的味道,而你是一往无前的。那么,就请告诉我,在忙于搜索你感兴趣的信息时,你是否有时间像二十年的现在一样,面对书本,为那些微妙的感受而沉吟,为那些复杂艰难的道理而苦思?你还是否习惯周详地、深入地理解一本书,以及理解世界和自己?
在这个沉霾之后终见阳光的早晨,我给你写信,其实只是想提醒你,在向着未来飞奔的时候,应该留一点时间用于回望,或许应该留意到,在过去的时光中曾有一些美好的事物;或许,你会控制你的脚步,慢一点,稍稍慢一点——有时我想,人类最重要、最紧要的成就可能是在慢中获得的。
好吧,祝你幸福。
小李 2013.2.2
笛 安:梦想在生长
亲爱的:
此刻窗外在下雪。想必二十年后的雪地依然跟今天一样,整齐洁白。但是,你已经老了。你不可避免地怀念着属于你的好时光。所以我想问候你,因为你势必比我更孤独,即使这个世界比你年轻的时候更好了一些。
即使你已经在嫉妒别人的青春——你也必须承认,你是个幸运的人。在你年轻的时候,这个世界成全了你的梦想。对于每一个年轻人来说,梦想本应是一样比生命中任何事情都重要的东西——可你也一定清晰记得,在你年轻的时候,当你不小心把这句话说出来,周围响起的那阵冷冷的嘲笑声。我知道,五十岁的你在怀念当初满心新鲜而幼稚的怒气。
亲爱的,我想问,你存在的那个时空里,是不是更适合“梦想”的生长?比如说,如果一个年轻人愿意奋斗,他能拥有一个更透明更公平的环境,不需撞上很多看不见摸不着,但实际存在的壁垒;没有人会因为年轻时候遭遇的困顿而觉得羞耻,可是如果身处年轻的困顿中,身边的人和事都在告诉他也许未来依然如此,那他随着岁月,必然就会变成那种蔑视别人梦想的人。比如说,如果一个年轻人愿意思考,他能拥有一个更清澈更宽容的环境,不需要在彰显了自己一点点声音之后,心存犹疑的环顾四周——他不过表达了一点略微复杂的立场,却要担心被淹没在周遭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激烈声音里。比如说,如果一个年轻人愿意追逐自己想要的生活,他能拥有一个更温暖更安静的环境,没有那么多人以各种各样的名义要求他尊重所谓的规则,却把自己的梦想排在最末一位。我们的国家既然逐渐变得富足,那就应该更加尊重精神上有一点点奢侈执念的人们……
你会嫉妒身边的年轻人吧?他们除青春之外,还拥有这么多珍贵的东西。
你那里天气还好吗?你究竟身处何方啊。记得我爱你。
二十年前的你 201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