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我体力不支,决定退休。最后一次课是选修课,谁也没想到,我也没说。我不需要任何仪式——没有哪个农夫会一本正经地在农田里举办退休仪式。我一如既往地上完课,铃声响了,我缓缓地对学生说“下课了”,然后我就回家了。
正常情况下,从大学毕业到退休,一名教师的职业生涯只有三十多年,不要觉得漫长,总共只能上一两万节课,要慢慢地享受,慢慢地。算上插队期间当过两年代课教师,我实际教龄只有31年,青年教师比我幸运,很多人可以在讲台边站40年。他们会有更多美好的记忆。
常有人对我冠以“坚守”和“刻苦”之类的词,这是一项适合我的工作,也是自己选择的职业,何以要“坚守”?我也从不“刻苦”,因为我在做感兴趣的事,如果说我“刻苦”,岂不是在暗示我的智商有点问题?
生命中最珍爱的事,总是甘之如饴。你爱它,就没有什么困难可言,一切感受都注定是“套餐”:无论是幸福还是苦痛,酸甜苦辣,全是应有的,缺一不成滋味。
教育教学是那么有趣的事情,对我来说,像是上天给我的礼物,它有痛苦有困惑,但这是跟幸福与快乐一道给你的,是完整的。我享受这种完整的感觉。
如果教师不“知趣”,则会常有倦怠感
1977年恢复高考,我三个志愿都填了师范。入学后,多次听到老师表扬“专业思想牢固”,不解其意。到中学工作几年后,当年大学老师告知:其实你的高考成绩可以报更好的学校。1977级的高考分数对考生“保密”,很荒谬;可是,“志愿”是我自己填的,和考分无关,我在选择适合的职业。填报了这个“志愿”,我就去做了,最后也从这个职业退休,这说明当初对自己的判断是准确的,我实践了自己的“志愿”——把一件事做到底。
总有一件事需要我去做,而且我能把它做好。
有几回,在公开场合,大概是有些疲惫,同时在讲话中对教育现状表示忧虑,于是有同行叹息,称我知不可为而为之,刻苦钻研无私奉献而屡屡碰壁云云。
其实又是误会:我从没“奉献”,从不“刻苦”,也谈不上“坚守”——我选择自己的生活,我在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只是有时感到有些力不从心,累;累了,我就放下手上的事,去想;想多了,也会累;但如果不想,心里就空了。有人认为“空”即是好,我看未必,没有了灵魂,就会知道躯壳有多么轻。
因为职业生命中有“热爱”,因为发现了趣味,我就是这样站在讲台边上,一节课一节课地感受快乐,也时不时地有所忧伤,然而,这就是生活啊。曾有人问,为什么你能忍受“简单重复”的工作?我当时并没有感到我的教学工作是“简单重复”,更不是“忍受”,我每教一遍课文,都能有新的发现,而每次面对不同的学生,我也会想:如果我仍然用以前的教学设计,这些学生会不会有独特的表现?
如果教师不“知趣”,则会常有倦怠感。听同行发厌倦之语,我不奇怪,任何职业都会有倦怠期;但我不相信一名教师从没感受过教学的快乐。和学生在一起怎么会没乐趣呢?
那些泡在麻将桌边的人不知老之将至,那些饮酒者一餐竟日,而和一群活生生的学生在一起,互相倾听,教学相长,渐入佳境,怎么反不如打牌喝酒?一些同行热衷应酬,送往迎来不以为苦,一谈到教学就叫苦嫌累。我想,也许各有各的乐趣吧。只有发现了职业乐趣才有可能“敬业”,不能想象一个人会认真地去做自己讨厌的事。
和你的付出相比,教师的工作很“合算”
选择做教师,并非不得已,并非仅为稻粱谋,如何在工作中获得精神的愉快,是我一直的追求。
当今之世,以人为主要工作对象的,有官员、医生和教师。在这三种职业中,教师的工作比较能体现民主与平等。又由于语文学科的特点,我们给学生的影响可能是终身的。所以语文教师不能低估了自己的工作价值。
教学是愉快的,因为和学生能有心灵的对话。我喜欢上课,我特别喜欢十多年前的课堂。那时学生比较重视语文,课外读书比现在多得多,教养也好,师生之间有交流的平台,上课时学生很珍惜发言的机会,课后很愿意和教师说说话。
教学是愉快的,因为教师自身也在提高。作为老教师,我从没有过春蚕丝尽、蜡炬成灰之类的凄楚,我在许多方面都有所进展。要求学生做到的,我自己能先一步做到,而且做得比较好。也许我在许多方面仍旧像个学生,比如,有时晚上发现自己白天上课出了错,恨不得立刻到班上去,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学生。好像是海德格尔说过,“教师应当比学生更好教”,我可能算得上“肯学”“会学”的学生。
教学的愉快,并不在于自己的学生取得了成就,而是能在教学过程中体会到教学的意义和价值。一轮高中三年,学生要上五百多节语文课,在这五百多节课上教师能做些什么?学生通过区区五百节课又能得到些什么?实际上,学生会把“语文”和你这个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今生今世,只要有人对他说到“中学语文”,他头脑里出现的可能就是你的形象。
你的工作是很有价值的,和你的付出相比,很“合算”。
有教师朋友说,你在名校工作,学生基础好,起点高;如果你在普通中学,可能就不会有这样的愉快。我不同意这种看法。名校生源好,意味着你做事可以少去许多障碍;但是你的压力也会变大。在这样的学校,引导学生重视文科学习有多难,可能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何况,同样有不少教师在这类学校工作多年而一事未成。
把自己当成教者,在工作中能找到愉快;如果把自己当成学习者,和学生一同学习,更应当是愉快的。
我很清楚,由于历史的原因,也由于职业的局限,我们的知识是有限的,我们的学生虽然缺乏经验,但是在这个年龄段,他的知识结构相对完整。
所谓“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有一年高三,教阿西莫夫的《年华永驻》,我的物理知识很差,备课时我发现自己没有能力用简洁的语言说清相对论,但是学生的物理知识比我丰富,于是我事先和学生商定,由他们来上这节课。在我的辅导下,两个学生联手上这节课,一个主讲,一个板演。下课后了解了一下,有三分之二的学生弄明白了——如果是我自己上,估计不会有好结果。我不愿意让学生看到一个不懂装懂的教师,这也许是学生能接受我的原因之一。
在教学中,我逐渐认识了自己的工作,也逐渐认识了自己。我们的能力是有限的,我们的教学法是在现实中摸索出来的,不是哪本教科书能写清楚的;同样,学生语文能力也不是我们教会的,大多是自己读出来的——我们教他读书思考的方法,他们通过感悟积累而形成语文素养。当然,想明白这一点,也是一种愉快。
长期的教学实践让我发现了更多有趣的问题,探究与思考使自己能以学习为乐事。退休了,我发现自己真的比30年前聪明了一些,在对职业的认识上有了新的高度,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课堂上那些事儿,只有沉潜于教学的老师才会发现趣味
课堂上发生了多少令人难忘的事!近两年,我在思考“课堂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回顾自己的课堂,写了一批笔记。课堂上发生的事,只有浸润其间,沉潜于教学中的人才会发现趣味。
比如,教学中总有“买椟还珠”的现象,你以为学生记住的是知识,可是他们记住的却是教师无意间的某个思路,这个思路给他重要的启示;教科书的教学设计未必适合你的学生,教师量体裁衣式的自行开发,才是最有用的教科书;课堂提问,学生答错了,但有时“答错了反而更美”,我会惊讶地赞叹,学生从我的神态中获得的更多的启示,而在我不过是本能的反应。
教师的工作平凡甚至琐碎,但在这日复一日的平凡中,勤于思考的教师总会有自己的体验和发现,这样的经验,教育理论书上没有阐述,而它往往具有独特价值,特别是在面对具体的人和事时,常常会成为教师的教育本能反应,“素养”和“风格”就是这样形成的。
在漫长的基础教育阶段,学生要接触近百位教师。儿童在学习中接触的第一批教师,他们的姿态,将形成人在开蒙阶段对“教育”、“学校”和“教师”的认识,学生成年之后,那些遥远的灯光仍然会闪耀在他的记忆中。我们可能无法改造出一个理想的教育环境,但我们有能力让一个孩子感受教育的快乐,我们有能力为他的心灵播下第一把精神的种子,我们有能力唤醒他的自我意识。
一天一天,对学生的成长,每一天都是重要的;同样,每一节课,每一天,对教师的职业生命而言,也应当是有价值的。老师们一定要珍惜在那些平凡甚至琐碎的日子里的经历与发现,正是这一点点的发现,滋养着教育的命脉,也培育着未来的社会,同时让我们能享受到工作的快乐,让我们的职业变得非同凡响。
——摘编自《培养一代雄健的国民,要有三五代教师持续站立的姿态》(《人民教育》2014年17期)、《做一个合格的语文教师》,以及吴非博客中的部分文章。中国教育报记者沈大雷编辑整理,感谢吴非老师为本文提供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