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朱一凡 当代外语研究
摘要:本文结合历时和共时语料库的手段讨论了当代汉语受外语影响出现的“旧词新义”现象。受外语影响的旧词新义项是两种语言接触过程中语义渗透的结果，其根源是“对等词”的不对等，从另一种语言移借而来的新意义往往会在特殊的搭配或语境中使用，意义不会短时间就发生泛化，且多不会产生词义断层的问题，但附着在词汇上的文化意义和情感意义在移借的过程中，有可能因为文化背景不同或词语的情感意义不明确等原因，发生跨语言的语义阻隔。
1. 引言
汉语满足不停变化的社会生活需求主要靠两种方式，一是直接创制新词，二是旧词通过引申、比喻、借代、特指的方式获取新的意义（葛本仪2001:201），这里所说的第二种方式也就是我们本文要讨论的“旧词新义”现象。旧词新义项的产生既可以是汉语自身发展变化的结果，即自源性变化，也可能是与其他语言接触的结果，即他源性变化，本文的重点在于他源性的“旧词新义”现象。“旧词新义”是汉语新词语的主要来源方式之一，是新词语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苏琳等2017），但到目前为止专门讨论语言接触下的“旧词新义”的研究并不太多（张小平2003；曹炜2005；赵康英、王保田2013），运用语料库进行的调查几乎没有。而采用历时和共时语料库的方法，可以发现传统方法发现不了的现象。
汉外语言接触影响下的“旧词新义”现象在现代汉语中相当普遍，从新义的移借方式上，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汉语的词汇在外语的影响下增加了新的义项，即概念意义的移借；另一种是汉语的词汇在外语的影响下文化、色彩意义发生了改变。
2. 概念意义的移借
人类共同的生活基础令任何两种语言之间都存在着大量的同义词，这些同义词使语言之间的翻译和沟通成为可能。但各民族语言文化的差异又令语言之间的同义词往往并不能划上等号，由于词语多数是多义性的，而不同语言的词语其“词义派生的脉络”并不尽相同，因而“词义架构”也有同有异（曹炜2005），所谓的同义词多数只是在彼此的某个义项上等同。两种语言中有相同义项的词，在翻译中会频繁地互相对译，因而一种语言里有而另一种语言中无的义项，便也有可能通过翻译渗透到另一种语言中去。这样的语义渗透如果在书写系统相似的两种语言中发生（或方言和标准语之间），就是同形移借，如果发生在书写系统差异较大的两种语言之间，就是词义的移借。
2.1同形移借
与汉语之间频繁发生同形移借的首推日语。明治维新时期，日本的知识分子为了译介西方的概念和名词，大量使用汉语的古典词汇来对译外语词。使用中国典籍中的词进行翻译是当时的日本兰学家采用的基本原则，他们认为唯有如此才能保证译文的权威性和中西之间知识的传承，译者们还常常在译文中标注出某一个译词在中国典籍中的出处（沈国威2010:78）。因而当时翻译工作的一部分就是在选择译词，遇到汉语中找不到对译词的情况，要么音译、要么造新词、再就是给原有的汉语词赋予新义，这样的例子不少，比如“经济、革命、民主、文学、组织、博物”等，在高明凯和刘正琰的《现代汉语中的外来语研究》（1958）中都注明是来自于日语的词汇。事实上，更确切地说是这些词汇的现代意义都是借自日语，因为这些词在中国的古经典中已经在使用，笔者使用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CCL古代汉语库搜索了上述词汇，现将一些古代汉语的用例摘抄如下：
龙骧将军交州刺史檀和之，忠果到列，思略经济，禀命攻讨。（六朝《全刘宋文》）
天地革而四进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周《周易》）
天惟时求民主，乃大降显休命于成汤，刑殄有夏。（周《尚书》）
今世之以偃兵疾说者，终身用兵而不自知悖，故说虽强，谈虽辨，文学虽博，犹不见听。（战国《吕氏春秋》）
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差玄黄。（六朝《文心雕龙》）
夫宅者，乃是阴阳之枢纽，人伦之轨模，非夫博物明贤而能悟斯道也。（东汉《宅经》）
这些词汇被日本兰学家借用后，赋予了译介自西方的新义，又在甲午战争之后，尤其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伴随中国知识界对日本作品的译介回流到了汉语中（沈国威2010:189），这些“回流”的汉语词的古典意义有些得以保存、有些则部分或全部被借自日语的现代意义所取代，并在20世纪初中国轰轰烈烈的语言文化运动中成为新生汉语书面语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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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非同形的意义移借
意义的移借不仅可以在汉、日语这样书写形式类似的语言当中发生，在汉、英语这样距离遥远的语言之间同样会发生，意义的移借是否频繁取决于两种语言接触的频繁程度而不是两种语言的相似程度。
任何两种语言之间都存在巨大数量的“对等词”，然而所谓的“对等词”却由于词语的多义性和各自语言词义派生的不同脉络，而无法完全对等。两种语言的接触越为频繁，“对等词”之间的语义渗透也会更为频繁，比如英语中具有的一些派生义，汉语中原本没有，就很可能从英语中渗透到汉语中来，成为汉语中的新义。赵元任（2002:621）曾举例说：“authority在英文里一个讲法是‘权威’或是‘有权威的人’，又有一个讲法是‘专家’的意思。现在中文里也给‘权威’加上了‘专家’的讲法了。”董为光（2004:132）则以“遗憾”为例探讨了外来词语的意义移植，“遗憾”在古代汉语里相当于“遗恨"，后来泛化出“不称心、大可惋惜”义，其现代意义则与英语的sorry的用法逐渐合流，比如用于表示“对别人的行为表示不满的委婉用法”，常用于外交辞令：“对此事件，我们深感遗憾”；也用来对别人的遭遇表示难过，成为一种表示同情的说法：“听说您的夫人身体欠安，这真是太遗憾了”，这些用法都带有明显的英语痕迹。曹炜（2005）的研究表明“轻、新、牛、熊、峰、根、白、蓝、载、父、盘、读”等词，分别嫁接了英语中“light, fresh, bull, bear, summit, root, white, blue, load, father, disk, read”等词的一个派生义而成为其新的派生义，并认为从理论上讲，与汉语词本义相同的英语词，在汉语中所没有的派生义都有可能被嫁接引申到汉语中来，因此都是汉语词的潜在的派生义。杨锡彭（2007:117）也指出：“外语词的语义发生引申、转喻等变化，汉语中与之同义的成分借助于意译而随之发生语义变化，是汉语语言成分语义发展的重要方式之一。汉语语言单位随着同义的外语成分的语义引申、转喻等变化而发生语义变化，这一语义发展的形式似乎还没有引起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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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此分析，我们可以对语义渗透现象得出以下几点结论：（1）跨语言语义渗透的根源是“对等词”的不对等，一方语言有而另一方语言没有的意义，会伴随两种语言的接触而渗透到另外一种语言中，因而语言渗透多发生在频繁接触的两种语言的“对等词”之间。（2）从另一种语言移借而来的新意义往往会在特殊的搭配或语境中使用，意义不会短时间就发生泛化。（3）发生在“对等词”之间的词义渗透，多不会产生词义断层的问题，因为任一语言的词义演变方式都遵循相同的认知规律，但是以音译方式移借近来的词义以及在某个特殊文化中产生的新意义在移借的过程中会出现词义断层、理据消失的情况。
3. 文化、情感意义的移借和阻隔
两种语言之间不仅可以发生概念意义的移借，词语在一种语言中所携带的情感、文化意义也有可能发生移借，下面举例进行讨论。
我们先举一个情感意义发生移借的例子。2002年《现汉》增订本对“灰色”一词的释义有：1.像木柴灰的颜色；2.比喻颓废和失望；3.比喻态度暧昧。而2005年《现汉》第5版中，“灰色”的第三个释义改为：3.比喻不明朗的；不正规的：灰色收入，灰色市场。从情感意义上来看，“灰色”的第三个义项“比喻态度暧昧”是偏中性的，而“比喻不明朗的；不正规的”则明显带上了贬义的意味。“灰色”的新的情感意义可以从英语中找到源头，根据Online Merriam Webster词典的解释，“gray”一词一共有五个释义，对应汉语新义项的是第五个义项“having an intermediate and often vaguely defined position, condition, or character an ethically gray area”，其中明确指出是带有“道德性的”，笔者在当代美国英语语料库(COCA)中搜索了“gray”一词右侧的搭配词，其中蕴含负面意义的高频搭配词有“area 397, areas 181, zone 74, market 57”，与汉语中表示负面意义的搭配“灰色地带”、“灰色市场”是一样的，可见“灰色”负面意义的义项是伴随着其在英语中用作此义的固定搭配一起移借到汉语中的。一个例外是汉语中的高频搭配“灰色收入”却在COCA中没有对应的用例，应该是“灰色”一词的新义项泛化的结果，即新义项已经可以脱离原有搭配的限制，创制新的用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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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语言的语义阻隔还可能以另一种方式体现出来，即词的情感色彩在词义渗透的过程中发生了转变，这里将以英语中“tip of the iceberg”和其对应的汉语的“冰山一角”一词来分析这种阻隔的现象。“tip of the iceberg”在Online Merriam Webster词典的解释如下：The earliest, most obvious, or most superficial manifestation of some phenomenon.
从词典的释义看，“tip of the iceberg”从情感意义上趋于中性。“冰山一角”在《现汉》第6版中的释义是“比喻事物已经显露出来的一部分”，词义同样是偏中性的，似乎与英文的意义没有明显的差别。但如果我们将这两个词在英文和汉语使用的语境考虑进去，就会看到两个词在使用上的一些细微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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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结语
本文运用语料库的手段讨论了当代汉语受外语影响出现的“旧词新义”现象。受外语影响的旧词新义项是两种语言接触过程中语义渗透的结果，即可发生在书写形式相同语言的“同形词”之间，也可以在不同书写形式语言的“对等词”之间，笔者对语义渗透现象的讨论有以下几点结论：（1）跨语言语义渗透的根源是“对等词”的不对等，彼有此无的义项会伴随两种语言的接触而渗透到另外一种语言中，因而语言渗透多发生在频繁接触的两种语言的“对等词”之间。（2）从另一种语言移借而来的新意义往往会在特殊的搭配或语境中使用，意义不会短时间就发生泛化。（3）发生在“对等词”之间的词义渗透，多不会产生词义断层的问题， 但附着在词汇上的文化意义和情感意义在移借的过程中，有可能因为文化背景不同、词语的情感意义不明确等原因，发生跨语言的语义阻隔。
编者注：本文原文节选自《当代外语研究》2018年第3期
责 编：梦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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